再論《世說新語》的詩學價值——謝安“雅人深致”說新解
作者:劉 強
來源:作者授權儒家網發布,載《華東師范年夜學學報》(哲學社會科學版)2025年第1期
摘要:《世說新語·文學篇》所記謝安“雅人深致”一說,因為蘊躲著經學與文學、“言志”與“緣情”的雙重張力,引發了廣泛而耐久的詩學爭議。歷來學者如宋祁、劉辰翁、王士禛等多激賞謝玄而質疑謝安。包養違法事實上,“雅人”并非泛指“高人雅士”,而是特指“詩人”,具體說就是與“風人”相對的“雅詩的作者”。正確懂得“雅人深致”,既要留意《詩》有《風》《雅》二體、《雅》有小年夜正變的年夜佈景,又要在“賦詩言志”的意義上體察謝安與謝玄人格氣象和性命境界的內在差異。王夫之認為二謝所引《毛詩》“統一達情之妙”,無形中掩蓋了“風人之致”與“雅人深致”這兩種分歧審美興趣的差別,故仍有一間之未達。晚清年夜儒沈曾植則安身儒家詩學的風雅傳統,以人學論詩學,既還原了“雅體尊,風體卑”的禮樂詩教的真實生態,又以“雅人”為“敦善行而不怠之正人”,深入提醒了謝安風流名流背后的儒者情懷和年夜臣襟曲,堪稱謝安的隔代知音。要之,對“雅人深致”的正確解讀,既是詩學問題,也是人學問題,既關乎詩教和詩品,更關乎人教與人品。謝安是《世說新語》中記載最多的魏晉名流,他對于中國“雅文明”的構成厥功至偉,其“雅人深致”的詩學觀念具有很是豐富的闡釋空間,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《世說新語》的詩學價值。
關鍵詞:《世說新語》;詩學價值;謝安;雅人深致;沈曾植
年夜約二十年前,我寫過一篇題為《與中國現代詩學》的小文,作為博士論文《世說學引論》的一節,后發表于《現代文學理論研討》集刊,此中有這么一段:
《世說》不像《紅樓夢》等虛構文本,只需你不打開它,此中的世界和人物對于你來說就是不存在的虛空;相反,《世說》具有兩種分歧的打開方法,當讀者因為倦怠合上書本的時候,它依舊在時間的維度上開啟著。換言之,《世說》不是一部可以人為“關閉”的物理意義上的文本,而是一條溝通著歷史、現在和未來的“時間地道”。假如沒有《世說》,我們對于漢包養網推薦末魏晉這段歷史的清楚是無法想象的。就文學而言,《世說》的許多記載,直接反應了魏晉時期的文學實況,并在傳播接收的過程中,對后世文學觀念和詩學概念、詩學的批評方式、以及詩話創作的形式等等,產生過深遠的影響。[①]
現在看來,文章雖然粗略勾畫了《世說新語》(以下稱《世說》)與中國現代詩學的關系,但限于學力和聞見,還是包養金額顯得細緻僵硬。尤其是,此中雖言及謝安的“雅人深致”說后來成為一種詩學觀念,以及“摘句批評法”對于后世詩論的影響,但也只是淺嘗輒止,未及深刻。時隔多年,再來思慮《世說》的詩學問題,尤其是謝安其人對于六朝人文甚至整個中國“雅文明”的影響時,深感桓溫所謂“安石碎金”[②]一語實在不成等閑視之。謝安雖以政治家立品,但其深諳經術,無論品藻人倫,還是賞鑒文藝,無不見高識卓,點鐵成金,又加其主掌東晉中后期清談壇坫,出言如山,其文明創造力之年夜及士林影響力之巨,一時無出其右者。謝安脫口而出的“雅人深致”一語,絕不成僅以“以資談助”的閑言碎語視之,其深層意蘊,實已關涉經典詮釋學、《詩經》學、經學與文學之關系等一系列與中國古典詩學相關的“年夜哉問”。以往的研討息爭讀,雖有關注而語焉不詳,尚存未發之覆,今不揣谫陋,稍作論析,以就教于方家同好。
一、謝安引發的詩學爭議
“雅人深致”,語出《世說·文學》第52條,其文曰:
謝公因後輩集聚,問:“《毛詩》何句最佳?”遏(謝玄)稱曰:“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;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。”公曰:“謨定包養留言板數,遠猷辰告。”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。
此一故事看似簡單,實則關涉甚廣,含蘊甚深。可以說,慣會“特作狡獪”(《世說·文學》94)的謝安無意中引發了一個主要的詩學爭議。
起首,此事可以作為《詩經》傳播史上的一個主要資料。謝安不問魯、齊、韓所謂“三家詩”,徑以《毛詩》發問,足可證明東晉之時,漢代立于學官的三家詩已逐漸式微,而《毛詩》經過鄭玄箋注,則后來居上,成為當時最風行的《詩經》傳本。“《世說》所引《詩經》,當為南北配合稟承的《毛詩》及鄭《箋》”。[③]而《世說·文學》開篇便是鄭玄的三則故事,絕非偶爾。
其次,謝安問《毛詩》何句最佳,亦魏晉以來論詩重視“摘句”的新風氣之反應,《世說》還有其例。如《文學》第101條記:王孝伯在京,行散至其弟王睹戶前,問古詩中何句為最。睹思未答。孝伯詠:“‘所遇無故物,焉得不速老。’此句為佳。”又如《言語》篇第90“謝公兄弟與諸人私庭講習”條劉孝標注引檀道鸞《續晉陽秋》:“寧康三年玄月九日,帝講《孝經》,仆射謝安侍坐,吏部尚書陸納、兼侍中卞耽讀,黃門侍郎謝石、吏部袁宏兼執經,中書郎車胤、丹陽尹王混摘句。”可見“摘句”已成為當時講習經典的“規定動作”,并須專人負責。至于晉人常以《詩經》名句為清談嘲戲應對之資,例子更多,茲不贅舉。
第三,也是最關鍵的一點,謝玄和謝安對于“《毛詩》何句最佳”的分歧觀點,曾惹起前人極年夜的迷惑和爭論,成為《詩經》學史甚至整個經典詮釋史上一個值得關注的事務。如宋元之際的劉辰翁評此條就說:“各性格所近,非謝公識量,此語為遝拖,誰省?”[④]明人吳勉學亦云:“各就性格所近言之。”[⑤]二人均以“性格所近”論之,顯然是虛晃一槍,為謝安留點人情,骨子里似乎認為,就對《毛詩》的鑒賞而言,謝安的見識似不如其侄謝玄。
余嘉錫《世說新語箋疏》引宋祁《宋景文筆記》卷中云:“《詩》云‘蕭蕭馬鳴,悠悠旆旌’,見整而靜也,顏之推愛之。‘楊柳依依,雨雪霏霏’,寫物態,慰情面也,謝玄愛之。‘遠猷辰告’,謝安以為佳語。”[⑥]宋祁所謂“顏之推愛之”,是說顏之推論及王籍《進若耶溪》詩“蟬噪林逾靜,鳥鳴山更幽”二句時,引《小雅·車攻》“蕭蕭馬鳴,悠悠旆旌”,又引《毛傳》“言不諠嘩也”,說:“吾每嘆此解無情致,籍詩生于此耳。”(《顏氏家訓·文章》[⑦])宋祁顯然認為,謝玄和顏之推對《毛詩》佳句的賞愛,“物態”與“情面”相得益彰,惹人進勝,而謝安竟以“遠猷辰告”為“佳語”,真是年夜煞風景,不知所云。清代年夜詩人、“神韻說”的宣傳者王士禛在《古夫于亭雜錄》中說:“‘蕭蕭馬鳴,悠悠旆旌’,顏之推愛之;‘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。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’,謝玄愛之;‘謨定數,遠猶辰告’,安石以為有雅人深致。愚按:玄與之推所云是矣,太傅所謂‘雅人深致’,終不克不及喻其指。”[⑧]王士禛和宋祁觀點分歧,而態度更為斬截。
當然,也有為謝安辯護、試做“解人”者。如宋人陳櫟《定宇集》卷七《答問》云:“謝安石之說,固足以救風云月露、流麗綺靡之弊。”又,劉克莊《趙氏義學莊》:“昔江左門戶之年夜,人物之盛,無出王、謝。……家集之際,或雅言,或聯句,以儆勵之。它日于後輩言詩,則謂‘楊柳’‘風雪’未若‘謨定數,遠猷辰告’之句,是以相業教詔之矣。及乎親炙久,濡染熟,玄、琰志義奮發,能以八千而走百萬之虜,遂為經濟之彥;諸孫如康樂,如惠連,如元暉,亦疊主風騷之盟。雖道韞一男子,猶責其弟學之不進。《孟子》曰:‘人樂其有賢父兄。’余于謝傅見之。”(《后村集》卷九二)清人鄧繹《藻川堂譚藝》也說:“‘謨定數,遠猷辰告’八字,非才兼師相,若伊、傅、周、召者不克不及知。……是二言者,謝包養網站安石常吟詠之,風流宰相,自應經術宏深,豈江左夷吾所敢看哉。”[⑨]
上述兩種觀點雖然相左,理路卻是分歧的,那就是:假如不談《詩》,僅就“性格所近”而論,謝安和謝玄所見各有其理,無所謂優劣;反過來,假如觸及詩學問題,僅談《毛詩》何句最佳,謝安的謎底就讓人覺得費解——“終不克不及喻其指”。問題是,以我們對謝安的清楚,他不僅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,更是當時一流的清談家和文藝評論家,他對經學、玄學、詩歌、音樂、繪畫、小說等都發表過許多令人嘆為觀止的獨到評點[⑩],假如說他對《毛詩》的見解忽然掉往水準,反而不如其侄謝玄,畢竟是有些匪夷所思的。我們不由要問:謝安的“雅人深致”畢竟有何深意?除了基于“家風家教”的諄諄告誡外,還有沒有更多的“意在言外”呢?
二、《詩》分風、雅
要想懂得“雅人深致”背后的深意,起首須探明謝安所謂的“雅人”究竟何義?今查各種《世說》譯注本,“雅人”多解為“文雅的人”[11],“高人雅士”[12],“志趣高貴之人”[13],諸這般類。乍一看,意似可通,但聯系此則故事所屬門類(《文學》)及高低文語境(“《毛詩》何句最佳”),問題便會凸顯出包養網車馬費來。
事實上,“雅人”在《世說》中不止一見。另一個用例見于《賞譽》第46條:“王年夜將軍與元皇表云:‘舒風概簡正,允作雅人,自多于邃。最是臣少所知拔。……’”此處“雅人”與“風概簡正”相屬,顯然是泛指,或與“俗人”相對,可解作“文雅之人”或“心志高貴的人”[14];而謝安所謂“雅人深致”的“雅人”,則顯屬特指,意思當有分歧。
“特指”者何?蓋《詩經》“雅詩之作者”也。須知謝玄所稱引“昔我往矣”四句,出自《小雅·采薇》,而謝安所引“謨定數,遠猷辰告”則出自《年夜雅·抑》。也就是說,二謝所論,都觸及《毛詩》中的“雅詩”。劉孝標于“遠猷辰告”后注云:“《年夜雅》詩也。毛萇注曰:‘,年夜也。謨,謀也。辰,時也。’鄭玄注曰:‘猷,圖也。年夜謀定數,謂正月始和,布政于邦國都鄙。’”考慮到《世說》“簡約玄澹,爾雅有韻”[15]、截取片斷、略貌取神的記述特點,謝安與後輩討論《毛詩》何句最佳,子侄輩應答者應該不止謝玄一人。假如我們展開聯想,也許當時還有人就《國風》中的名句作答,不過未得謝安回應而疏忽未記罷了。于是謝玄才以“昔我往矣”四句為對,而這樣的“漸進佳境”,生怕恰是謝安“循循善誘”的結果。是以,謝安所謂的“雅人”,所指其實就是“詩人”。張萬起編《世說新語詞典》解讀“雅人深致”說:“指詩人的深遠寄意。”[16]庶幾得之。
不過,“詩人”與“雅人”終究有一字之差,所指不成能完整重疊。凡是的情況下,“詩人”可涵蓋“雅人”,“雅人”卻不克不及涵蓋“詩人”[17]。謝長期包養安強調“雅人”而非“詩人”之“深致”,應有一個隱而未彰的參照系,那就是“風人”。盡管“風人”與“詩人”有時可以互訓,但特稱“雅人”時,正欲與“風人”相區別。同為“詩人”,“風人”和“雅人”之分歧,源于“風”“雅”二體之差異。蓋風、雅雖同屬《詩》之“六義”,而內涵及定義分歧。《毛詩年夜序》說:“風,風也,教也。……上以風化下,下以風刺上。主文而譎諫,言之者無罪,聞之者足以戒,故曰風。……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,謂之風;言全國之事,形四方之風,謂之雅。”[18]可知,風關乎平易近之“性格”,所謂“一人之本”;雅則關乎“王政”,所謂“全國之事”。錢鍾書謂“風之一名三訓”[19],亦可參看。“風雅”并舉,指的就是《詩經》所代表的風雅傳統。此其一。
其二,《風》《雅》之詩,產地所出及作者階層也分歧。朱熹《詩集傳序》說:“凡詩之所謂風者,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。所謂男女相與詠歌,各言其情者也。……若夫《雅》《頌》之篇,則皆成周之世,朝廷郊廟樂歌之詞:其語和而莊,其義寬而密;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,固所以為萬世法程而不成易者也。至于《雅》之變者,亦皆一時賢人正人,閔時病俗之所為,而圣人取之。其忠誠惻怛之心,陳包養網車馬費善閉邪之意,猶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。”[20]鄭樵《通志·昆蟲草木略》說:“風土之音曰風,朝廷之音曰雅,宗廟之音曰頌。”[21]明人許學夷《詩源辯體》則謂:“凡詩有關乎君國年夜體者為《雅》,出于平易近間懷感者為《風》。”[22]
其三,《風》《雅》二體,體制及風格亦分歧。趙岐《孟子題辭》中稱贊孟子說:“有風人之托物,二雅之正言,可謂直而不倨,曲而不平,命世亞圣之年夜才者也。”[23]這里的“風人之托物”與“二雅之正言”,恰是對“風”“雅”二體表現伎倆及語體風格的分判。許學夷辨風、雅、頌之“體”亦云:“風者,王畿列國之詩,美刺風化者也。雅頌者,朝廷宗廟之詩,推原王業、描述大德者也。故《風》則比興為多,《雅》《頌》則賦體為眾;《風》則微婉而天然,《雅》《頌》則齊莊而嚴密;《風》則專發乎性格,而《雅》《頌》則兼主乎義理:此詩之源也。”[24]許氏還專論“風人之詩”:“風人之詩既出乎性格之正,而復得于聲氣之和,故其言微婉而敦樸,優柔而不迫,為萬古詩人之經。”“風人之詩,不落言筌,曲而隱也。”“風人之詩,多詩人托為其言以寄美刺,而實非其人自作。”[25]
清人劉熙載所見亦略同,其《藝概·詩概》云:“《詩序》:‘風,風也。風以動之。’可知風之義至微至遠矣。觀《二南》詠歌文王之化,辭意之微遠何如?”[26]又說:“詩喻物情之微者,近《風》;明人治之年夜者,近《雅》;通六合鬼神之奧包養一個月價錢者,近《頌》。”[27]
上引諸家所論,可藉以作為謝安“雅人深致”的注腳。因為“風”“雅”二體分歧,故有“風人”“雅人”之別。謝安既然提出“雅人深致”之說,至多隱含兩個預設:一是“風人之致”,一是“雅人之致”。難怪劉熙載要說:“雅人有深致,風人、騷人亦各有深致。后人能有其致,則《風》《雅》《騷》不用在古矣。”[28]近人徐世昌輯《晚晴簃詩匯》便拈出“風人之致”:“又云味外有味、色外有色、音外有音、神外有神,言在此而意在彼,意在此而韻在彼,言有盡而意無窮,意有盡而韻無窮,風人之致也。”[29]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亦借謝安的話頭,提出“風人深致”之說:“《詩·蒹葭》一篇最得風人深致。晏同叔之‘昨夜西風凋碧樹。獨上高樓,看盡海角路’意頗近之。但一灑落,一悲壯耳。”[30]當然,《風》《雅》亦有相通處:“詩有《風》而類《雅》者,如《定之方中》《淇奧》《園有桃》等篇是也。蓋有關于君國之年夜者也。有《雅》而類《風》者,如《祈父》《黃鳥》《我行其野》等篇是也。蓋皆出于羈旅之思者也。”[31]
就我狹見所及,當代學者中較早將“雅人深致”與“風人之致”加以辨析的是包養違法徐國榮傳授。早在2002年,他就在一篇書評中標舉“風雅之致”,并拈出“雅人深致”的“雅傳統”和“風人之致”的“風傳統”之說,認為謝玄所欣賞的“楊柳依依”恰是“風人之致”[32]。時隔二十年,徐國榮及其門生郭亞超引述大批資料,再論“風人之致”之內涵及其詩學價值,并得出結論:“盡管‘風人’的作者成分有別,但所表達的情致均為合適求中精力的溫柔敦樸之情,具體表現為樂而不淫、哀而不傷、怨而不怒等感情情勢。這種內在感情是委婉蘊藉的,又需意在言外的表達方法將其呈現出來。”[33]其對“風體”的掌握允稱到位。
三、《雅》有小、年夜
不過,以為謝玄所引的“昔我往矣”四句就是所謂“風人之致”,生怕也與其詩出于《小雅》的事實不盡相符。斟酌《世說》此條高低文義,謝安所謂“偏有雅人深致”,應是基于泛論“雅人”而為說,“偏”有“特”“更”之意,或許在他看來,謝玄所稱的四句詩雖然也有“雅人之致”,不過在義理、性格、思致方面尚“淺”,比擬《年夜雅》中“謨定數”兩句,顯得不夠深邃深摯闊年夜罷了。有例為證。《晉書》卷九十九《列傳》第六十六載:
叔父安嘗問:“《毛詩》何句最佳?”道韞稱:“吉甫作誦,穆如清風。仲山甫永懷,以慰其心。”安謂有雅人深致。[34]
這是“雅人深致”的又一出典,或以為“傳聞分歧”[35],我倒覺得能夠是統一次雅集的兩段對話。謝道韞稱引的“吉甫作誦”四句出自《年夜雅·烝平易近》,謝安也以“雅人深致”賞之,說明同為《年夜雅》之詩,有“深致”者不止一例。我們雖然不克不及以此遽斷《小雅》之詩必定缺少“雅人深致”,但也很難把謝安許為“雅人深致”的兩首詩都出自《年夜雅》——而謝玄稱道者則出于《小雅》——完整當作一種無關宏旨的偶爾事務。進而言之,謝安所謂的“雅人深致”,既體現了對“風雅之旨”的詩性區分,更蘊含著對“《雅》有小年夜”的《詩》學懂得。
前引《詩年夜序》接著說:“雅者,正也,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。政有小年夜,故有《小雅》焉,有《年夜雅》焉。”結合《論包養感情語·顏淵》子曰“政者,正也”之說,可知《雅》必關乎政,政有鉅細,《雅》亦有鉅細。《荀子·王制》說:“王者之制,道不過三代,法不貳后王。道過三代謂之蕩,法貳后王謂之不雅觀。”這里的“不雅觀”,其實就是“不正”之“政”。又《荀子·粗略》說:“《國風》之好色也。……《小雅》不以于污上,自引包養合約而居下,疾今之政以思往者,其言有文焉,其聲有哀焉。”[36]以荀子為代表的先秦儒家,對《風》《小雅》《年夜雅》《頌》的價值判斷,顯然是根據與霸道政治關系之遠近而逐級進步的[37]。《魯詩》學派的淮南王劉安認為“《國風》好色而不淫,《小雅》怨誹而不亂”(《史記·屈原列傳》),應該就是遭到荀子的影響。而后世詩論所謂“情兼雅怨”,早已在此埋下伏線。
如上所述,二《雅》既分小年夜,性質天然分歧。鄭玄《詩譜序·小年夜雅譜》云:“《小雅》《年夜雅》者,周室居西都豐、鎬之時詩也。……《小雅》自《鹿鳴》至于《魚麗》,先其文,所以治內,后其武,所以治外。此二《雅》逆順之次,要于極圣賢之情,著天道之助,這般罷了矣。……其用于樂,國君以《小雅》,皇帝以《年夜雅》。”[38]可見所謂《雅》有小年夜,與皇帝和國君的高低、尊卑之別以及王政所關之水平淺深年夜有關系。
不惟這般,二《雅》在音樂上亦不相類。朱熹《詩集傳》云:“雅者,正也。正樂之歌也。其篇本有鉅細之殊,而先儒說,又各有正變之別。以今考之,正小包養價格雅,燕饗之樂也。正年夜雅,會朝之樂、受釐陳戒之辭也。故或歡欣和說、以盡群下之情;或恭順齊莊、以發先王之德。”[39]許學夷也說:“《小雅》《年夜雅》,體各分歧。……馮元成云:‘《年夜雅》正經,所言授命配天,繼代守成。而《小雅》正經,治內,則惟燕勞群臣伴侶;治外,則惟命將出征。故《小雅》為諸侯之樂,《年夜雅》為皇帝之樂也。’及包養ptt其變也,《年夜雅》多憂閔而規刺,《小雅》多哀傷而怨誹,朱子謂‘皆賢人正人閔時病俗之所為’是也。”[40]
又,方玉潤《詩經原始》說:“雅有鉅細正變之分,自來諸儒未有確論。故或主政事,或主品德,或主聲音,皆非。唯嚴氏粲云,雅之鉅細特以其體之分歧耳。蓋優柔勉強,意在言外者,風之體也;清楚正年夜,婉言其事者,雅之體也。純乎雅之體者為雅之年夜,雜乎風之體者為雅之小。……然則鉅細之分究何故別之?曰,此在氣體輕重,氣魄厚薄,詞意淺深,音節豐殺者辨之罷了。……知乎小雅之所以為小雅,則必知乎年夜雅之所以為年夜雅,其體固不成或雜也。粗略小雅多燕饗贈答、感事述懷之作,年夜雅多受釐陳戒、天人奧蘊之旨。”[41]劉熙載《藝概·詩概》也說:“《年夜雅》之變,具憂世之懷;《小雅》之變,多憂生之意。”[42]
綜上可知,《雅》分小年夜,二者氣體有輕重之別,氣魄有厚薄之分,詞意有淺深之異,音節有豐殺之差,在雅正、典雅、溫雅的水平上,“純乎雅之體”“必無怨誹之音”的《年夜雅》高于“雜乎風之體”“怨誹而不亂”的《小雅》,這在魏晉以前經學修養較高的士年夜夫心目中,應該是一個《詩》學的基礎共識。所以,當謝安指出《年夜雅》中的名句比《小雅》更有“雅人深致”時,似乎并沒有遭到謝玄的質疑和反駁——以謝玄的才思和天稟,他生怕是豁然開朗、心悅誠服的。要了解,“正始以后,人尚清談。迄晉南渡,經學盛于南方。年夜江以南,遂不克不及為儒林立傳”[43]。而《晉書》本傳記謝安論及時局,又有“頹風已扇,雅道日淪”之言,足見當時士年夜夫虛談廢務、流連光景者多,憂勤國事、人人自效者少;即以詩歌而論,也是“理過其辭,淡乎寡味”(鐘嶸《詩品》)的玄言詩年夜行其道,而以憂世、憂生為主調的“《詩》《騷》之體盡矣”包養條件[44]。數百年后,李白《古風其一》“年夜雅久不作,吾衰竟誰陳?……自從建安來,綺麗缺乏珍”的詠嘆,與謝安對“年夜雅”精力的推許與標舉,可謂遙相呼應,異曲同工。遺憾的是,時移世易,離開謝家叔侄《毛詩》論辯的語境越遠,人們對“雅人深致”的“意在言外”便越是隔閡,以致于連王漁洋這樣的年夜詩人也要慨嘆“終不克不及喻其指”了。
以上,是對謝安“雅人深致”的《詩》學語境的還原和詮釋,重點在于對“雅人”一詞的語義分判,以及“風雅”傳統和“二雅”精力的詩學辨析,信任距離謝安此說之真實意涵,雖不用中,亦當不遠。上面,我們再回到謝安叔侄的對話現場,了解一下狀況謝安“雅人深致”說何故會對后世構成這般宏大的詩學張力。
四、“雅人深致”的詩學張力
後面說過,謝玄所引“昔我往矣”四句出自《小雅·采薇》,后面還有四句:“行道遲遲,載渴載饑;我心傷悲,莫知我哀!”緊接著的《小雅·出車》一首,也有雷同的詠嘆:“昔我往矣,黍稷方華。今我來思,雨雪載途。王事多難,不遑啟居。豈不懷歸?畏此簡書。”對此,清人劉熙載頗感迷惑,說:“‘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。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’。雅人深致,正在借景言情。若舍景不言,不過曰春往冬來耳,有何意味?然‘黍稷方華,雨雪載涂’,與此又似同而異,須索解人。”[45]其實,二詩的感情主調是雷同的,不過文字略有錯綜罷了。其它如“王事靡盬”“憂心孔疚”“我心傷悲”之類詩句,更是貫穿于包含《杕杜》在內的三首《雅》詩,構成了音樂上的“復調”後果。《毛詩序》說:“《采薇》,遣戍役也。文王之時,西有昆夷之患,北有玁狁之難。以皇帝之命,命將率遣戍役,以守衛中國。故歌《采薇》以遣之,《出車》以勞還,《杕杜》以勸歸也。”[46]也就是說,《采薇包養價格ptt》等三首雅詩,完整合適“小雅怨誹而不亂”的詩體風格。謝玄從《毛詩》中摘出“昔我往矣”四句,以為最佳,可謂獨具只眼,體現了其非凡的詩歌鑒賞程度。
也恰是在這里,出現了雙重的博弈和張力:從年夜的學術思潮來看,是經學與文學的博弈;從具體的詩學觀念來說,則是“言志”說與“緣情”說的張力。正如論者所說:“在曹丕‘詩賦欲麗’、陸機‘詩緣情而綺靡’的倡導下,從文學角度賞析評價《詩經》的新風氣便慢慢構成……它衝破了把《詩經》的作為經學的束縛,衝破了‘詩言志’的藩籬,衝破了漢儒的美、刺說,把《詩經》三百篇重要看作是抒懷之作。”[47]尤其值得留意的是,東晉文人“又產生了一種與前代文人迥異的文明心態:即‘以玄對山川’所培養的文明賞玩心態包養軟體”[48]。而“謝安顯然是從安國定邦的角度嘆賞‘謨’二句的,代表了年長一輩對《詩經》較為傳統的見解。而其侄謝玄,則顯然已接收文學進進自覺時代新思潮的影響……代表了青年一代重視‘詩緣情’的鮮明傾向”。[49]“在謝玄之前是經學解《詩》,從藝術角度體會妙處,他是很早的一位,是以被鑒賞家們公認為名句,千載之下,不斷評說”。[50]很顯然,假如我們持有一種百年以來已成慣性的“文學進化論”立場,或許“文學與經學兩極對立”的思維定勢,生怕年夜部門人都會站在謝玄一邊。
但是,假如我們把焦點集中在謝玄身上,也就無法懂得謝安的“雅人深致”畢竟何所指。平心而論,謝玄的觀念中的確已觸及被后代詩論家反復論及的“情形”關系,但也僅此罷了,遠遠談不上“雅人深致”。所以,前引劉熙載所謂“雅人深致,正在借景言情”如此,恰好逢迎了謝玄而誤讀了謝安,更掩蔽甚至撤消了兩種分歧詩學旨趣的內在差異。事實上,正如先秦的賦《詩》言志,有“斷章取義”之法,謝安拈出《年夜雅·抑》中“謨定數”二句,亦可謂“摘句取義”,年夜有深意在焉。而要想明其“深致”,還必須回到原詩的語境方可見效。此詩前三章如下:
抑抑威儀,維德之隅。人亦有言:靡哲不愚,庶人之愚,亦職維疾。愚人之愚,亦維斯戾。
無競維人,四方其訓之。有覺德性,四國順之。謨定數,遠猶辰告。恪慎威儀,維平易近之則。
其在于今,興迷亂于政。顛覆厥德,荒湛于酒。女雖湛樂從,弗念厥紹。罔敷求先王,克共明刑。……
《毛詩序》謂此詩為“衛武公刺厲王,亦以自警也”[51];朱熹《詩集傳》認為“衛武公作此詩,使人日誦于其側以自警”[52]。方玉潤則說:“此一篇座右銘也。……詩首章‘靡哲不愚’一語,千古學人年夜病,四字說盡。蓋哲人之愚,其愚也易破;包養ptt愚人之愚,其愚也難明。自以為哲,則無乎不愚矣。故欲貶其愚,必先針其自哲之病而言乃可進。故發端以此為第一義也。于是特提謨遠猶,以為人所當圖。不成自甘墮落,是自勖正意。……所謂‘謨定數,遠猷辰告’者,不于此益見其實歟?”[53]透過謝安稱道的這兩句“雅詩”,我們看到的是一個“極圣賢之情,著天道之助”的廣闊而悠遠的倫理政治圖景和品德人文世界。這也恰是《年夜雅》“主乎義理”“多憂閔而規刺”的處所。
清代年夜儒王夫之對《世說》中這則故事尤為關注,曾請安再三,反復推明。此中年所撰的《詩廣傳》卷三云:
往戍,悲也;來歸,愉也。往而詠楊柳之依依,來而嘆雨雪之霏霏。善用其情者,不斂天物之榮凋、以益己之悲愉罷了矣。夫物其何定哉?當吾之悲,有迎吾以悲者焉;當吾之愉,有迎吾以愉者焉;淺人以其褊衷而捷于相取也。當吾之悲,有未嘗不成愉者焉;當吾之愉,有未嘗不成悲者焉;目營于一方者之所不見也。故吾以知不窮于情者之言矣:其悲也,不掉物之可愉者焉,雖然,不掉悲也;其愉也,不掉物之可悲者焉,雖然,不掉愉也。導全國以廣心,而不奔注于一情之發,是以其思不困,其言不窮,而全國之人心戰爭矣。[54]
在其暮年所撰的《詩譯》中更做了如下總結:“‘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;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。’以樂景寫哀,以哀景寫樂,一倍增其哀樂。”[55]這是對謝玄說《詩》的進一個步驟詮釋。不惟有“情形融合”的顯性闡發,更有對哀樂悲愉與天人心物之背反關系的隱性提醒,而“導全國以廣心,而不奔注于一情之發”,可謂“致廣年夜而盡精微”,其“圣道與詩心”(蕭馳書名)融合之境,生怕是謝玄所未夢見的吧?而在《詩廣傳》卷四中,船山又論謝安之《詩》說云:
“謨定數,遠猷辰告”,謝安之所謹記也。賦詩可以見志,安也足以當之。知不及,量不遠,條理不熟嘗,亦惡能相觸而生其欣賞哉?……謨之年夜,猷之長,命之豫,告之以時,所謂良馬輕車,修途平易,而王良造父持其疾徐之節,是樂罷了矣。君子不知樂此,無不戚焉。正人之知樂此,無不睬焉。……全國所以而看安,安所以而任玄,淝水之功,孰云幸勝哉?衿佩之下,“戎作”“蠻方”不遐遺也。得衛武公之心者,其唯安乎?相賞而不相違,得之于心跡之表矣。[56]
這里,王夫之兩次提到“理”,正與其“《年夜雅》中理語造極精微”[57]的判斷若合符節。“賦詩可以見志”,本是“言志”說的須生常談,而“志”又怎么與“情”相為掛搭呢?這也許是王夫之終生念茲在茲的一個詩學問題。他用了一個“樂”字作為觸媒,以聯通彼我之“心”——“得衛武公之心者,其唯安乎?”——“情”字雖未現身,卻已遙遙可見。而在《詩譯》中,王夫之終于通過孔子的“興觀群怨”說獲得了更進一個步驟的詩學衝破:
“詩可以興,可以觀,可以群,可以怨”,盡矣。辨漢、魏、唐、宋之雅俗得掉以此,讀《三百篇》者必此也。“可以”云者,隨所“以”而皆“可”也。于所興而可觀,其興也深;于所觀而可興,其觀也審。以其群者而怨,怨愈不忘;以其怨者而群,群乃益摯。出于四情之外,以生起四情;游于四情之中,情無所窒。作者用分歧之思,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。故《關雎》,興也;康王晏朝,而即為冰鑒。“謨定數,遠猷辰告。”觀也;謝安欣包養網車馬費賞,而增其遐心。情面之游也無涯,而各以其情遇,斯所貴于有詩。[58]
王夫之以“情”字勾連“興觀群怨”,且美其名曰“四情”,并將“謨定數”二句解為“興觀群怨”之“觀”,說“謝安欣賞,而增其遐心”,這就把謝安的“賦詩以見志”,也視為“游女大生包養俱樂部于四情之中”的感情親身經歷了,于是“緣情”與“言志”妙合無間,上面的結論也就瓜熟蒂落:
不克不及作景語,又何能作情語邪?前人絕唱句多景語,如“高臺多悲風”,“胡蝶飛南園”,“水池生春草”,“亭皋木葉下”,“芙蓉露著落”,皆是也,而情寓此中矣。以寫景之心思言情,則身心中獨喻之微,輕安拈出。謝太傅于《毛詩》取“謨定數,遠猷辰告”,以此八字如一串珠,將年夜臣經營國事之襟曲寫出次序遞次,故與“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;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”,統一達情之妙。[59]
王夫之似乎一向努力于溝通“言志”與“緣情”之壁壘的詩學建構,“統一達情之妙”一語,與其“詩以道性格,道性之情也”[60]的詩歌本質論買通一氣,彌縫了“情”與“志”的理論罅隙,不成不謂戛戛獨造,氣象萬千。
但是,話又說回來,王夫之的這種調和論的致思理路,無形之中掩蓋了“風人之致”與“雅人深致”這兩種分歧審美興趣的區別[61],似乎是“強拉謝安以就謝玄”,依舊算不得“雅人深致”的真正“解人”。晚清年夜儒王闿運就對王夫之不以為然,他說:“看船山詩話,甚詆子建,可云有膽,然知其詩境不克不及高也,不離乎空靈妙寂罷了,又何故賞‘遠猷辰告’之句?”[62]又其《湘綺樓詩經評點》云:“謨定數,遠猷辰告。謝安賞其語,有年夜臣之風度耳,然可撰而成之。”王闿運似乎認為,寫詩“不離乎空靈妙寂”的王夫之,實在難以體察謝安的“年夜臣襟曲”,不過是“強作解人”罷了。
五、詩學與人學之間
與王夫之分歧,晚清年夜儒沈曾植對“雅人深致”的解讀,基于儒家詩教與詩道視角,顯然更為切中肯綮。其所撰《瞿文慎公止庵詩集序》云:
昔者曾植與濤園(沈瑜慶——引者注,下同)論詩于公(瞿鴻禨),植標舉謝文靖之“謨定數,遠猷辰告”,所謂“雅人深致”者,為詩家第一義諦;而車騎所稱“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”者,為勝義諦……夫所謂“雅人”者,非即班孟堅魯詩義“小雅之材七十二,年夜雅之材三十二”之雅材乎?夫其所謂雅材者,非夫九能之士,三代之英,博聞強識而讓,敦善行而不怠之正人乎?夫其所謂“深致”者,非夫函雅故、通古今,明得掉之跡,達人倫政事,形之事變,文道管而光一是者乎?五至之道,詩與禮樂俱,準跡熄王降之義,《雅》體尊,《風》體卑,正樂《雅》《頌》得所,不言《風》,有較四國之徽言,固未可與槃磵寤歌等類觀之而次列之。自四家師說略同。詩教衰而五言作,才性于漢魏之交,清言于晉,新變于梁陳,《風》降歌謠,鏤畫者殆不知“雅”為何字。至于唐之行卷,宋之江湖,聲義胥湮,而陋者復淆以宗門幻語,詩終為大道也已。[63]
沈氏不惟借用佛家話語,宣布謝安所引“謨定數”代表的“雅人深致”為“詩家第一義諦”,謝玄所稱“昔我往矣”四句為“勝義諦”,對二謝之詩學做了價值層級上的高低判斷;並且對“雅人”和“深致”分別做清楚讀,尤其“詩與禮樂俱”,“《雅》體尊,《風》體卑”,“詩教衰而五言作”,“鏤畫者殆不知‘雅’為何字”諸說,更言人之未及言,發人之不曾發,真可謂謝安的千包養網推薦古知音!緊接著,沈曾植又說:
世何自而有人,人何自而有知,寥廓宇宙間,復將焉置此四始六義之緒多麼也?公(指瞿鴻禨)詩集手自寫定,銀鉤之敏,墨瀋未干,刪擇至精嚴,編年完具。生平于《選》學最深,故其風骨聲采,于唐若權文公,于宋若周益公,遭際懷抱,蓋亦略同。……夫唯《年夜雅》,卓爾不群,公其近之。其容不改,出言有章,公允蹈之。惟此一編,其于謝傅稱詩,異世相發者乎?若夫文外之旨,《詩》義與《年齡》相表里,所昔嘗接緒論于燕間,誠當有若謝公所謂深致然者。[64]
至此,我們驚訝地發現,關于“雅人深致”的爭論,不僅是一詩學問題,更是一人學問題,不僅關乎詩教和詩品,更關乎人教與人品。所謂“詩以人見,人又以詩見”[65],“詩品出于人品”[66],正此意也。王夫之能看到謝安“得衛武公之心”和“年夜臣經營國事之襟曲”兩端,已經觸及“雅人深致”的焦點。但他以為二謝所引《毛詩》“統一達情之妙”,僅從詩學和詩品角度評判,未能觸及人教與人品,就仍有一間之未達。蓋謝玄以“昔我往矣”四句為最佳,當然有“吟詠風謠,流連哀思”的“移情”式審美親身經歷,然謝玄之性命與《詩》中人之性命終究有“隔”;而謝安以“謨定數”二句為“雅人深致”,則是將一己之性格懷抱完整融進詩的理境、意境和道境之中,因此實現了與《詩》中人(衛武公)的“同頻共振”,“異世相發”。王夫之以為二者“統一達情之妙”,當然彌合了“言志”與“緣情”的詩學張力,卻也把“風雅”傳統所承載的詩教與人教、詩品與人品的倫理價值和德性檔次下降了。
清人魏源在《詩比興箋》的《序》中說:“自昭明《文選》專取翰藻,李善選注專詁名象,不問詩人所言何志,而詩教一敝。自鐘嶸、司空圖、嚴滄浪有詩品、詩話之學,專揣于音節風調,不問詩人所言何志,而詩教再敝。而欲其興會蕭瑟嵯峨,有古詩之意,其可得哉!”[67]假如我們把“雅人深致”當作一句詩,僅僅執著于詩句之翰藻名象、音節風調,而不問詩人謝安“所言何志”,甚至不論謝安畢竟何許人,又怎能做到“知人論世”“以意逆志”呢?事實上,“謝安稱許‘謨定數’二句,與先秦借詩喻志類似,乃表其襟曲罷了。……謝安後輩集聚評《毛詩》,或在謝萬黜廢前后。‘謨’二句正寫出謝安之苦衷:確定遠謀粗略而不改易,到時布政于邦國都鄙以實施之。此殆所謂‘雅人深致’也”[68]。也就是說,謝安從“謨定數”二句中,讀出的不僅是詩中境界,更是他本身的心跳!所謂“雅人深致”,正其“夫子自道”也。
可以說,謝安才是魏晉六朝數一數二的真正“雅人”,他不僅是《世說》中“出鏡率”最高的名流,更是“雅量”人格的最佳代表[69]。更有興趣味的是,《晉書·謝安傳》中屢次出現“雅”字:述其所處時世,有“頹風已扇,雅道日淪”之語;記其泛船海上,風起浪涌時,有“安吟嘯自如……眾咸服其雅量”之談;言其德政,有“安每鎮以和靖,御以長算……人皆比之王導,謂高雅過之”之譽;及其逝世亡,又有“雅志未就,遂遇疾篤”之說[70]。可見在唐代史家心目中,謝安之“雅”,獨一無二,無可替換。我甚至懷疑,明天風行的“高雅”一詞,很能夠就是“雅人深致”的濃縮,足見謝安對于中國“雅文明”“雅傳統”的確立,經營備至,厥功至偉,完整稱得上“風流儒雅是吾師”!
沈曾植所以對謝安的“雅人深致”體悟更深,正因為他能安身于“四始六義”的儒家詩教,以“雅人”為“敦善行而不怠之正人”,并以“《詩》義與《年齡》相表里”,他看出謝安不僅是“年夜臣”和“名流”,更是一位將“風流”與“儒雅”集于一身的“儒者”。比包養感情擬之下,王夫之雖也承認謝安乃“晉社稷之臣也”,卻又被《老子》中“急流勇退,天之道”一語所惑,認為“安,學于老氏者也”[71],泄顯露其對謝安內在人格精力的認識缺乏甚至判斷掉誤。須知“雅”文明之尋求,絕非佛、老二氏之所關心,實與儒家禮樂傳統、家國全國關懷與圣賢志節在在攸關,看不到這一點,則謝安之“雅人深致”也就成了無源之水、無本之木。
六、結語:“詩心”與“道心”
多年前,我曾對《世說》“雅人深致”條做過如下評點:“謝公此語,蓋不欲後輩專注于文人雅趣,而當心懷全國,志存修齊。雅人深致如此,實亦儒者情懷也。謝公體道希圣之人,故家教中不取風花雪月,以免後輩玩物喪志也。”[72]明天看來,除了“文人雅趣”如此或與本文之論旨略有舛互外,其它判斷另有可取之處。
明人許學夷論詩,有“詩家”“圣門”之分別,他說:“風人之詩,詩家與圣門,其說稍異。圣門論得掉,詩家論體制。至論性格聲氣,則詩家與圣門同也。若搜剔字義,貫穿章旨,不唯與詩家年夜異,亦與圣門分歧矣。”[73]準此,則謝玄說《詩》,更近于“詩家”,而謝安說《詩》,則庶幾已造“圣門”。別忘了,謝安曾說過“賢圣往人,其間亦邇”,而這句裸露心扉、義理高深的話,“子侄未之許”(《世說·言語》75)。對此,我又有評點云:“此則道出玄家主腦,即學道至高超處,便見圣人在焉。老莊談無,圣人體無,源頭處,儒道百慮分歧,殊途同歸。謝公妙達此旨,可謂‘會心處不用在遠’。”[74]觀謝公平生,無論出將進相,運籌帷幄,還是坐而論道,論詩衡文,無不拔新領異,超邁時流;而其“足以鎮安朝野”的雅量人格,實亦從千難萬險中磨礪而來,雖不克不及說已優進“從心所欲不逾矩”之圣域,畢竟已在周敦頤所謂“士希賢”“賢希圣”“圣希天”的求道之路上。
綜上所述,謝安的“雅人深致”,因為取境高遠,憂患深廣,而經常被時人、后人甚包養一個月至古人所誤解。他的內在的“儒雅”經常被內在的“風流”所掩蔽,他的溝通著“雅道”與“圣門”的“詩心”與“道心”,塵封已久,千年未彰。作為《世說新語》中最具顯示度的魏晉名流,謝安對于中國“雅文明”的構成不容忽視,其“雅人深致”的詩學觀念有著很是豐富的闡釋空間,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《世說新語》的詩學價值。
[①] 劉強:《與中國現代詩學》,《現代文學理論研討》第二十七輯,胡曉明主編,華東師范年夜學出書社2009版。亦見拙著《世說學引論》,上海古籍出書社,2012年,第339-340頁。
[②] 《世說新語·文學》87:桓公見謝安石作《簡文謚議》,看竟,擲與坐上諸客曰:“此是安石碎金。”本文所引《世說新語》原文據余嘉錫《世說新語箋疏》修訂本,上海古籍出書社1993年版包養甜心,頁碼不詳注。
[③] 鐘仕倫:《詩學文獻述略》,《杜甫研討學刊》2016年第1期。
[④] 劉強會評輯校:《世說新語會評》,南京:鳳凰出書社,2007年,第138頁。按:“遝拖”二字,原誤作“沓施”,今據周興陸輯注《世說新語匯校匯注匯評》(鳳凰出書社2017年,第410頁)改。
[⑤] 劉強會評輯校:《江蘇文庫精華編·世說新語》,上冊,南京:鳳凰出書社,2020年,第177頁。
[⑥] 余嘉錫:《世說新語箋疏》(修訂版),上海:上海古籍出書社,1993年,第235頁。
[⑦] (北齊)顏之推撰,王利器集解:《顏氏家訓集解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93年,第295頁。
[⑧](清)王士禛《帶經堂詩話》,戴鴻森校點,北京:國民文學出書社,1963年,第19頁。
[⑨] 參周興陸輯著:《世說新語匯校匯注匯評》,南京:鳳凰出書社,2017年,第411-412頁。
[⑩] 如《世說新語·文學》79:“庾仲初作《揚都賦》成,以呈庾亮。亮以親族之懷,年夜為其名價云:‘可三《二京》、四《三都》。’于此人人競寫,都下紙為之貴。謝太傅云:‘不得爾,此是屋下架屋耳,事事擬學,而難免儉狹。’”《巧藝》7:“謝太傅云:‘顧長康畫,有蒼生來所無。’”又,《任誕》42:“桓子野每聞清歌,輒喚:‘何如!’謝公聞之,曰:‘子野可謂一往有密意。’”
[11] 張撝之:《世說新語譯注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書社,1996年,第189頁。
[12] 寧稼雨:《世說新語譯注》,合肥:安徽文藝出書社,2021年,第161頁。
[13] 蔣凡等:《全評新注世說新語》,北京:國民文學出書社,2009年,第267頁。
[14] 張萬起編:《世說新語詞典》,北京:商務印書館,1993sd包養年,第418包養dcard頁。
[15] (明)袁褧:《世說新語序》。
[16] 張萬起編:《世說新語詞典》,第419頁。
[17] 有的譯注本“雅人”直接照錄,不作今譯。如曲建文、陳樺將此句譯為:“認為這句極有雅人的深意韻味。”見氏著《世說新語譯注》,北京燕山出書社,1996年,第155頁。
[18] (漢)毛亨傳,鄭玄箋,(唐)陸德明音義,孔祥軍點校:《毛詩傳箋》,北京:中華書局,2018年,第1-2頁。
[19] 錢氏說:“‘風’字可雙關風謠與風教兩義……是故言其感化,‘風’者,風諫也,風教也。言其根源,‘風’者,土風也,風謠也。……言其體制,‘風’者,風詠也,風誦也,系乎喉舌唇吻,今語所謂口頭歌頌文學也……‘風’之一字而于《詩》之淵源體用包舉囊括,又并行分訓之同時合訓矣。”見《管錐編》第一冊,北京:中華書局,1986年,第58-59頁。
[20] (宋)朱熹:《詩集傳》,北京:中華書局,2017年,第2頁。
[21] (宋)鄭樵著,王樹平易近點校:《通志二十略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95年,第1980頁。
包養心得
[22] (明)許學夷著,杜維沫校點:《詩源辯體》,北京:國民文學出書社,1987年,第17頁。
[23] (清)阮元校刻:《孟子注疏》,《十三經注疏》,北京:中華書局,2009年,第5792頁。
[24] (明)許學夷著,杜維沫校點:《詩源辯體》,第1-2頁。
[25] (明)許學夷著,杜維沫校點:《詩源辯體》,第2頁、第4頁。
[26] (清)劉熙載:《藝概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書社,1978年,第49頁。
[27] (清)劉熙載:《藝概》,第51頁。
[28] (清)劉熙載《藝概》,第81頁。
[29] 徐世昌輯:《晚晴簃詩匯》第2冊,北京:中國書店,1988年,第746頁。
[30] 王國維:《人間詞話》,北京:中華書局,2014年,第61頁。
[31] (明)許學夷著,杜維沫校點:《詩源辯體》,第25頁。
[32] 徐國榮:《風雅之致的審美追尋——評劉紹瑾》,《暨南學報(哲學社會科學版)》2002年第6期。
[3甜心寶貝包養網3] 徐國榮,郭亞超:《論“風人之致”》,《學術研討》2022年第6期。
[34] (唐)房玄齡等:《晉書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74年,第2516頁。
[35] 楊勇:《世說新語校箋》(修訂本),第一冊,北京:中華書局,2006年,第216頁。
[36] (清)王先謙撰,沈嘯寰、王星賢收拾:《荀子集解》,北京:中華書局,2012年,第157頁、第494頁。
[37] 這與古人的懂得年夜相徑庭。郭沫若《簡單地談談詩經》就認為:“《風》的價值高于《雅》,《雅》高于《頌》,《變雅》高于《正雅》。”轉引自洪湛侯《詩經學史》下冊,第651頁。
[38] (漢)毛亨傳,鄭玄箋,(唐)陸德明音義,孔祥軍點校:《毛詩傳箋》,北京:中華書局,2018年,第510頁。
[39] (宋)朱熹:《詩集傳》,北京:中華書局,2017年,第2頁。
[40] (明)許學夷著,杜維沫校點:《詩源辯體》,第23-24頁。
[41] (清)方玉潤:《詩經原始》,下冊,北京:中華書局,1986年,第327頁。
[42] (清)劉熙載:《藝概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書社,1978年,第49頁。
[43] (清)焦循:《雕菰樓集》卷十二《國史儒林文苑傳議》。
[44] 《世說新語·文學》85注引檀道鸞《續晉陽秋》。
[45] (清)劉熙載《藝概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書社,1978年,第81頁。
[46] (漢)毛亨傳、鄭玄箋,(唐)陸德明音義,孔祥軍點校:《毛詩傳箋》,第217頁。
[47] 張啟成:《詩經研討史論稿》,貴陽:貴州國民出書社,2003年,第119頁。
[48] 劉運好:《魏晉經學與詩學》,上冊,北京:中華書局,2018年,第220頁。
[49] 張啟成:《詩經研討史論稿》,第120頁。
[50] 蔣凡等:《全評新注世說新語》,北京:國民文學出書社,2009年,第267頁。
[51] (漢)毛亨傳,sd包養鄭玄箋,(唐)陸德明音義,孔祥軍點校:《毛詩傳箋》,第412頁。
[52] (宋)朱熹:《詩集傳》,第273頁。
[53] (清)方玉潤:《詩經原始包養網推薦》,下冊,北京:中華書局,1986年,第536-537頁。
[54] (清)王夫之著,王孝魚點校:《詩廣傳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64年,第75-76頁。
[55] (清)王夫之:《薑齋詩話》卷一《詩譯》,《船山全書》,第15冊,長沙:岳麓書社,2011年,第809頁。
[56] (清)王夫之著,王孝魚點校:《詩廣傳》,第136頁。
[57] (清)王夫之:《薑齋詩話》卷二《夕堂長日緒論內編》,《船山全書》,第15冊,第839頁。
[58] (清)王夫之:《薑齋詩話》卷一《詩譯》,《船山全書》,第15冊,第808頁。
[59] (清)王夫之:《薑齋詩話》卷二《夕堂長日緒論內編》,《船山全書》,第15冊,第829頁。
[60] 其評徐渭《嚴師長教師祠》曰:“詩以道性格,道性之情也。性中盡有天德、霸道、事功、節義、禮樂、文章,卻分撥與《易》《禮》《書》《年齡》往,彼不克不及代詩而言性之情,詩亦不克不及代彼也。”王夫之:《明詩評選》,《船山全書》第14冊,第1041頁。
[61] 徐國榮:《風雅之致的審美追尋——評劉紹瑾》,《暨南學報(哲學社會科學版)》2002年第6期。
[62] (清)王闿運:《湘綺樓日記》,長沙:岳麓書社,2011年,第1782頁。
[63] (清)沈曾植著,錢仲聯編校:《海日樓文集》,廣州:廣東教導出書社,2019年,第66頁。
[64] (清)沈曾植著,錢仲聯編校:《海日樓文集》,第67頁。
[65] (清)葉燮:《原詩·外篇上》。蔣寅《原詩箋注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書社,2023年,第301頁。
[66] (清)劉熙載:《藝概·詩概》,第82頁。
[67] (清)魏源《序》,見陳沆:《詩比興箋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書社,1981年,第1頁。
[68] 龔斌:《世說新語校釋》,上冊,上海:上海古籍出書社,2011年,第467頁。
[69] 據我統計,謝何在《世說》註釋及劉注中共出現125次,遙遙領先于一切魏晉名流。在《雅量》門中,其故事多達7條,占該門總條目標六分之一。見拙著《世說新語通識》,北京:中華書局,2023年,第200頁。
[70] 余如《晉書·謝安傳》論曰:“建元之后,時政多虞,大奸陸梁,權臣橫恣。其有兼將相于中外,系生死于社稷,負扆資之以端拱,鑿井賴之以晏安者,其惟謝氏乎!簡侯任總中臺,效彰分閫;正議云唱,喪禮墮而復弘;遺音既補,雅樂缺而還備。正人哉,斯人也!”又,《南史》本傳論曰:“然謝氏自晉以降,雅道相傳,景恒、景仁以德素傳美;景懋、景先以節義流譽。方明行己之度,玄暉藻繢之奇,各擅一時,可謂德門者矣。靈運才名,江左獨振,而猖狂不已,自致覆亡。人各有能,茲言乃信,惜乎!”皆可為旁證。此二則資料,承蒙評審專家賜教,銘感在心,特此致謝。
[71] (清)王夫之:《讀通鑒論》,中冊,北京:中華書局,1975年,第385頁。
[72] 劉強:《世說新語新評》,桂林:廣西師范年夜學出書社,2022年,第108頁。
[73] (明)許學夷著,杜維沫校點:《詩源辯體》,第6頁。
[74] 劉強:《世說新語新評》,第60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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